6月11日,下午3点。从山东省济宁市任城区的后王庄村往北望去,只见天空忽现一朵深色的乌云。这片乌云面积巨大,近乎占据了远方视线范围的一半,宛若科幻电影中一座乌黑的巨型飞船,缓缓停留在了这个华北村庄的上空。一片黑云压城的气势中,还若隐若现着一丝彩虹。
若是放在城里,这画面或许是一个不错的朋友圈素材,但后王庄村村民王国华一看乌云,全然没了心情。他着急地查阅天气预报,确认了最迟明天凌晨要下雨的消息,然后就转头跑到田里,用一种命令式的口吻,通知前来收割小麦的农机手们:“今天必须要给我干完,哪怕通宵干,也一定要收完!”
乌云下方是一片金色麦田,一眼能望到村头。这里除了一条土路和排排树木与村庄相连,视野里皆是成熟的小麦,像是给华北大地盖上了一层金的毯子。这片麦田是王国华承包下来做农业种植的,有近1000亩之多。6月10日,小麦成熟多日,王国华就雇了四台来自河南的跨区收割机收麦。按照常规进度,四台机器每天白天开工,要2~3天才能收完。
“不能下雨,一下雨这一年就白干了。”王国华是济宁市任城区唐口(镇)街道内最大的承包户。麦收季节,他皮肤黝黑,一身迷彩装里套个白短袖,衣服上全是麦子与麦穗的残渣。他嗓子已有些嘶哑,坐在田中央搭建的板房外,摆上一个小桌,放一盘花生和几瓶啤酒,督战“雨口夺粮”。这天晚上,所有人都免不了要熬夜了。
麦田里,四台履带型小收割机正在卖力地作业,从当天清晨6点开始就没停歇。近看,它们像是一只只怪兽,将田里约80厘米高的麦子吞进肚子内,以2~3米的吹风范围吐出捣碎的秸秆、麦渣与麦灰。顺利的话,一台机器每小时能收割8~12亩地。
不过对王国华的这1000亩地来说,这速度是杯水车薪,他急需在下雨前将麦子全部收完。四台收割机远看起来像是四只蚂蚁,艰难地、一点点地啃食大地上一块硕大的蛋糕。晚上8点,天色已是一片漆黑,一台收割机突然坏了,黑夜里仅剩三台机器打开了灯作业。黄光的照射下,飞起的麦渣随风飘动,萦绕在机器周围,远看上去像是火焰在燃烧。
晚上9点左右,一阵小雨飘来,乌云间零星地出现了闪电,收割机在一个转场时停下暂歇。“给我送点吃的来!”趁着这个机会,39岁的徐艳青跑到田边,给她操作收割机的爱人张云蓬送饭。简单的晚餐只有一罐八宝粥,却是张云蓬8小时以来吃的第一口饭。他几口吃完,待雨停后,又回到收割机狭小的驾驶室内。
我也进入了驾驶室,跟张云蓬去收了一圈麦子。所谓一圈,即把机器的粮仓装到满载。张云蓬驾驶的这辆洋马AW70G收割机是合资品牌,粮仓容量1000升,能装1600多斤麦子。驾驶室只能容纳一个人,我只有侧着身子站在他身边,看他一手握方向盘,一手握复合杆,呈“回”字形在麦子中穿梭。刚刚走完两圈,粮仓就发出了满载警报,需要卸粮。田边的土路上,王国华早已安排好了一辆辆农机车和小货车,小麦装满即走,连夜送到当地的面粉厂。
卸粮一般要耗去5分钟,是收割中最费时间的部分。但收割手们要面临的挑战远不止于此。驾驶室的密闭空间里噪声巨大,与外界沟通要靠吼叫、手势或对讲机。车窗不能完全阻挡无孔不入的灰渣,跑起来后就会涌入一股呛人的空气。华北数日高温,即使在夜幕降临后,驾驶室内体感温度也近乎40℃。由于长时间地运转,张云蓬驾驶室内的空调也被麦渣堵住坏掉了。“没时间清理,天天干到半夜十一二点,干完活儿困得不得了。”张云蓬说。
在张云蓬一圈圈开着机器收割时,妻子徐艳青和其他三位女士则在板房内忙着给他们煮烩面。他们都来自河南驻马店,是四对夫妻档。这是跨区收割手们的典型配置:丈夫做收割,妻子们负责后勤保障,包括洗衣做饭送饭、探测地形状况和面积、与农户们商议价格等等,甚至还包括路上转移时帮着开一下卡车。丈夫们不下班,妻子们也不会睡。
“从来没这么累过,今年各个地方的麦子都收得很急。”徐艳青有气无力地对我说。太阳落山后,她褪下了白天一直戴着的护臂和帽子,只穿一件凉爽的短袖。来济宁收割王国华的麦子前,徐艳青和张云蓬3月份从驻马店出发,先后去了云南、湖南、湖北等地。本来一切正常的进程,到了5月底河南一场降雨后突然变得急切。
“所有农户都围着我,一户户地让我去收他们家的麦子。有时候我困得实在不行了,哪怕他们围着我,坐在凳子上我都能睡着。”徐艳青说,情况在进入山东后也没缓解。来王国华这里前,他们在当地收了好几天小农户的麦子,天天连夜奋战。“昨天好不容易休息了一天,从晚上10点睡到早上6点,今天一看要下雨,又忙起来了。”
凌晨1点左右,大雨倾盆而下,雨点打在板房上噼噼啪啪地响。但好在抢麦的工作接近收尾,只剩下不到50亩。“没关系,大部分已经抢完了,今年亏不了。”王国华说。他急切地跟着卡车跑到了面粉厂,查看这一批麦子的过磅情况。另一边,张云蓬把轰鸣的收割机缓缓开到卡车边上,两口子进入卡车驾驶室,准备睡觉。
两天后,他们开着卡车、载着收割机,又出现在了山西临汾——当地的麦子甚至都没熟透,在一片金黄中夹杂着丝丝绿色,看起来才熟了一半多。但天气预报显示过两天将有雨,这急坏了当地村民,四处寻找收割手抢收麦子。徐艳青一捏那个麦子,胖乎乎圆滚滚的,放在手里都能捏出水来。“你们在地里面晒干再收不好吗?”她问这些村民。
似乎所有的农户,都被今夏河南的那一场“烂场雨”惊觉。所谓“烂场雨”,是指麦收期间的连续阴雨。5月底到6月初,河南遭遇近10年来最严重的“烂场雨”。在南阳等地,很多小麦在雨中倒伏受淹,霉变发芽。发黑的麦子和农户们欲哭无泪的表情在网络上流传,悄然影响着这个夏天的麦收。
6月10日,在豫西北的洛阳洛宁县,南洞村村支书朱小强带着我看了一圈麦地。6月1日前后,村里1000多亩麦子原本快成熟了,却连遭阴雨。“足足下了十几二十天,往年从来没有过雨,我们只有干着急。”朱小强一边走,一边拨弄田里的麦子。很多麦子的麦穗都有些发黑,远看上去都不是金色一片。“这全是发芽之后的。”朱小强有些懊丧,说这些麦子已经不能做面粉,会影响口感,只能拿去做酒精或者饲料,收购价还不到1元/斤。
麦子已经发芽霉变了,但今年的收割手还迟迟找不到。朱小强说,村里和镇里联系了很多以前合作过的收割手,但都没找到一个有空的。情急之下,一些村民开始去附近的高速路口拦截收割手,等了三天一无所获,路过的收割手们都被预定了。心急的朱小强急中生智,找到村子附近的加油站,让对方老板留意拦截一下路过加油的收割机。不到24小时,这一方法终于帮他找到了两辆收割机。对方刚在河南和安徽割完了麦子路过此地,打算一路前往新疆。拦下这队人马后,朱小强不敢怠慢,按照市场行情开了80元/亩地的价格,而往年只需50~60元/亩。“往年五分地都不会算,今年五分地也按一亩地算。”朱小强说,为了争抢收割手,政府还要给予补贴奖励,来一台就给500元。
为何今年的收割手会这么难找?朱小强说,主要原因在于,当洛阳的麦子在雨后正待收割时,豫北、安徽、山东等地的麦子也都开始收割了,“各地麦子都集中成熟了,这是过去没有过的”。被他拦下的收割手则告诉我:“当山东、河北的麦子开始熟的时候,整个河南的麦子全部都熟了,光是河南驻马店就有九县一市,你说有多少地?再加上安徽、湖北也有一部分种麦子的,所有这些都把车分流了。现在河南都还没收完,那边山东、河北、陕西也要收了。”
这是今年麦收季的特殊之处。北方是我国种植小麦的主要区域,其成熟原本因各地纬度的不同有着从南至北的时间差,相邻的地方从南至北差个3~5天乃至一周不等。收割手们也遵循着这一规律,有着类似的收割行程。但持续数天的“烂场雨”和集中成熟的小麦,改变了这一常态规律,也累坏了各地的农户和收割手们。
连片的抢麦、抢车任务中,当数河南的农民最为着急,尤其是豫南。5月27日左右,当徐艳青和爱人张云蓬辗转两湖地区收割了当地的大麦、油菜等作物后,按惯例前往河南南阳收小麦。位于豫鄂二省交界的唐河县是河南最早收麦子的地方之一,但一场“烂场雨”后,这里成了整个河南受灾最严重的地方。徐艳青在当地看到,唐河的麦子在地里东倒西歪,看上去有星星绿色,近乎全部发芽。当天还下着一点小雾雨,但农户却央求他们下地收割。
“这个我们不能收。”徐艳青对农户解释,雨后的麦子是湿的,进入收割机后哪怕能“脱粒”,也会卡在粮仓内卸不出来。“你们再不给收,这麦子还有什么用?就当帮帮忙。”农户苦苦央求,说知道粮食“已经废了”,卖不上好价钱,但看着烂在地里实在可惜。徐艳青于心不忍,就让老公下地收割,她帮着捅粮仓。这样整整干了两天,最后捅得满身大汗,腰酸背痛。农户把麦子拉到粮站一测水分,只能卖0.48元/斤,“刚好够你们的收割费”。
从南阳唐河出来后,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往信阳息县。当地同样在“烂场雨”后对收割手有着急切需求。一下高速,徐艳青就被在出口等待的当地村民带到了地里。她一抓那些麦子,都不会从手掌中漏掉,“本来麦子都是一抓一把滑溜溜,但那边的麦子麦芽太长了,一抓就是毛烘烘的”。
即便这样,所有农户还是像看见救星一样,着急地让他们去收。“每个村差不多都是几十上百个人,每个人都会跟你打一次照面、讲一次价,我每天就这样不停地跟一个村的人讨价还价。”老公则连夜在地里抢收,连续四天四夜,他们几乎每天都只能睡一两个小时。到后来,徐艳青嗓子嘶哑,跟农户交谈时双腿都发软,必须坐凳子才行,眼睛里一直淌着眼泪,“就像谁往我脸上泼了一盆辣椒水一样,走到田边我都看不到收割机在哪儿”。
很快,张云蓬就受不了这样的高强度了。最后一晚,他们要收割一户老人承包的100亩地,割到凌晨1点实在累得不行了。“我不能要钱不要命,身体才是本钱。”张云蓬撂下这句话,就不顾农户反对去睡觉了,连洗漱都没有力气。等他在车上眯了两三个小时起来,拉开车窗的帘子,才发现老人就蹲在车前等着他们,一宿没合眼——老人已经68岁了,走路都有些踉跄,说自己想着地里的麦子,“心里不踏实”。
加入到这场抢麦抢车大战中的,还有河南各地的基层干部。徐艳青夫妇准备离开信阳时,被大队的干部一度拦下。“没有收完不能走!”干部们挡在车前说,他们担心这车走了找不到其他车。同时,在徐艳青两口子的家乡驻马店,县农机局干部也给他们打来了一个个电话,催他们赶快回家乡收麦子;而另一边,豫北的周口、商丘等地则开出了更诱人的价码:来一台收割机,就立马补助1000元。
夫妇俩于是前往周口郸城县。一下高速,村民和干部已经在路口等待多时了。一接到他们,干部就现场转账1000元,像是要给他们吃下一颗定心丸,然后帮他们分配任务。接下来的三天抢收,当地政府都有人在现场做后勤保障,管吃管住。天气热了,干部们还直接往田里送冰水,帮他们联系和对接农户,让他们不用一家家讨价还价。
在济宁连夜割完王国华的1000亩地后,6月12日早上不到7点,张云蓬和徐艳青就起床了,“是生物钟”。清晨温度不高,张云蓬终于有机会清理空调。他拿着,对着满是麦渣的车身一阵喷射。徐艳青则提着一个大桶,到板房前的一条小溪边清洗两人昨天穿的遍布麦灰的衣物。衣服洗好后,就用自带的铁丝晾衣架挂在卡车头部的后视镜缝隙中。
清理的间隙,张云蓬不时拨打电话,联系下一个收割目的地。济宁这片地只剩不到50亩,一上午就能收完,他们估计中午即可出发前往别处。但下一站去哪儿?过去24小时里,他们前后给我提供了多种可能:“听说山西运城那边下雨受灾了,可能要去那边”“听老乡说淮安也下雨了,要抢收”“唐山那边麦子快熟了”“广西该收早稻了,那边老乡早就打电话给我,让我端午节前务必回去”。
徐艳青今年39岁,来自广西北海,年轻时在珠三角的工厂里认识了同为打工仔的张云蓬,就此远嫁河南。最初他们本打算下一站跟同伴一起去山西,但因为想着家乡,徐艳青夫妇还是选择先回驻马店暂。